楚郭大逃猜

【楚郭大逃猜】春不及好

近一阵子码头上来了个外乡人。

高大健壮,寡言少语,力气总也使不完地干活。瞧着是风吹雨淋里过来的粗糙皮肤,可是却不像其他码头劳力那样邋遢,只穿着最常见不过的土布衣衫,但利落干净。

没船的时候男人们总是喜欢互相搭扯,喝个酒打个牌,可是这个外乡人却从来不参与,一个人四处转悠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有人同他搭话,多被一个眼神就顶了回来。说起他的眼睛,可也在这码头上被传了不少闲话。因为外乡人那一双眼睛,又大又长,双眼皮子顺到眼角,直尖尖地向上挑去,愣是在一副强硬的面孔上嵌了双女子般风情的眼睛。平日里,这样一双眼睛多半是在瞪人,可又经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些疏漏和活计。更有甚者,有人说晚上的时候看到这么双眼睛会散发着幽光。就这样,一两个月下来,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反倒成了码头上让人又畏又敬的一个小人物。大家只知道他叫楚恕之,可是粗人大多不识字,只觉得他的名字拗口,就都唤他做老楚。

 

年关刚过去不久,草木已经开始抽芽。这个时候码头上没有太多活计,楚恕之就在镇子上闲逛。说是闲逛,那不过是旁人的印象,其实他在找一个人,或者说,是在找一股引着他来到这个南方小港的气味。

临近中午的时候,镇子上的人突然开始往市中心涌去。楚恕之随着人群走到了镇上贴布告的墙根下。他所寻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气味突然间成倍得浓厚起来,他心中一急,哗得拨开人群挤,那股气息扑面而来。原来竟来自一张新的告示。鲜艳的红纸上赫然两个大字:招亲。

这告示,竟是本地一家姓郭的茶商富户贴出来的招婿告示。而且是为了他家的二少爷招的。

待到有识字的解释了告示的意图,人群叽叽喳喳地开始热闹起来。不出一炷香的时间,竟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了人,都在议论这张告示。原来这地方以前竟是有这样男子与男子嫁娶的风俗,称之为契兄弟。只是现在已是民国初年,这港口小镇因为日渐频繁的海上贸易慢慢富裕,这样的风俗也是一年比一年少见。这一告示毫无征兆地出现,还是来自一家自外地迁入不过十年的富户家中,自然是惹得议论纷纷。

码头上的男人们也正好游荡到此,发现人群中赫然一个大高个,一个个地起了劲,钻进人群。

“哎老楚!你怎么也来这里看热闹?”为首的一个叫六宝,是为数不多地敢跟这个铁疙瘩一样的汉子搭话的人。他缩着脑袋用手肘碰了碰楚恕之。楚恕之并没有看他,只是罕见地开了口,“这家就是你们经常给他们干活的郭家?”

“没错,就是他家,可小气了!而且这个招亲的二少爷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那个!”

“我没见过他”

“他以前经常来码头的。正好在你来之前,办货回来掉海里面了。听说受了惊吓又着了海水的凉,这就一病不起了。”

一病不起……楚恕之充满了疑惑。“掉海里还活着回来了?”

“可不是吗,大家都说他是傻人有傻福。听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。不知怎么的,后来竟然救回来了。这时候招亲怕不是为了冲喜吧哈哈哈”

是了,这就是了。楚恕之心中迷雾终于散去。将死未死之人,身上竟然也会带上尸气,是最新鲜的那种尸气。

楚恕之上前一步,刺啦一声撕下了告示,在众人惊异的目光和议论中快步向郭家走去。 

 

五天后,镇子上就响起了喜庆的鞭炮锣鼓声。

迎亲队伍很短,一马一轿,三五家仆亲戚在前引路,四口朱红箱子并八个小厮在后,只是象征性地在镇子上转了一圈。路两旁倒是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,一开始指指点点,但是大多被马上的新郎官的凌厉目光吓得闭了嘴。人们便调转头来,去窥那红轿里的人。

轿中的人叫郭长城,是郭家的二少爷。

轿帘上垂下几缕殷红的流苏穗子,衬得他的手指雪白。他偷偷拉开了一个缝隙,望着外面热闹的人群。自从郭长城捡回一条命之后,他已有近两个月没有踏出过自己的卧房了。一帘之隔,外面是熟悉的街坊,熟悉的闲言碎语,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。他将脸凑近那条小缝,感受着尘土和空气拍打到他的脸上。哪怕是这一点点的馈赠,都让他感到无比满足。

下了轿子的郭少爷被鞭炮的气味呛得咳嗽了起来,一个趔趄差点摔在了宅子门口的火盆上。好在楚恕之眼疾手快,一把接住了郭长城,才让他有惊无险地跨过了草灰火盆。

郭长城与楚恕之牵着红绸走进了郭宅的正堂,他脚下虚浮,三步一晃两步一歪,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身旁人的马褂下摆。这一拽之下,楚恕之回过头,这才真真正正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“新人”。只见他一身正红色暗花芝麻纱长袍,上身是墨色香云丝夹袄,身形高挑而瘦弱,面色憔悴。郭长城注意到了身侧的目光,一抹红顺着脖子爬上了脸颊,四周都是亲友,他羞于那些明目张胆的目光和自己皱起波澜的内心。

 

“一拜天地,

二拜高堂,

夫夫对拜”

 

傧相的诵唱声让楚恕之封冻已久的感知再次涌动起来。厅堂上诸人神色各异,有泪水涟涟者,有面色悯然之人,也不乏暗藏讥嘲的嘴脸。他已有百年的时间不曾与人共同生活过,然而诸人隐秘又复杂的情感却忽而纷纷明明地呈现在他面前,使他不禁感叹。待他回过神来,筵席已经开始。觥筹交错间便有人问起楚恕之的身世来历,都被他用酒杯挡了下来。几寻酒下肚,众人见他果然如外所传言的那般,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,各自或真情实感或虚情假意地推就一番,离开了郭宅。

 

而新房里的郭长城,因为体弱气虚,早早地盖着锦被在床上歪着。正是他昏昏沉沉时,房门吱地一声被楚恕之推开了。他身上织花锦缎的袍子,样式老旧,但是穿在楚恕之身上,却愣是生出了一股威严不亢的气势,看得郭长城心中小鹿乱撞。他此前已然知晓楚恕之是码头上的劳力,可此时见他这通身的气势,不禁又觉得自己答应了这桩亲事,着实是害了他。

“我……还没有问过你的名讳?” 灵芝纹团簇着莲开并蒂的大红帐子映得郭长城白皙的脸蛋通红,他想起身,被楚恕之虚拦住了。“我叫楚恕之”。

“像咱们这样的,我们这里叫做契兄弟。你是兄,我是弟。那……楚大哥,我可以这样叫你吗?”楚恕之端了圆凳,坐在他的床前。这婚房中漫是红云撩眼,金钩摇荡。楚恕之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,其实这房间中的一切,才是让他真正无法面对的。

“你叫便是了。少爷”

郭长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红纸,其上婚契二字工整清秀,流光溢彩,是他自己写的。他喜欢男人,否则不会答应母亲提出的冲喜一事。可他又是善良的,于是庆幸自己命不久矣。

“楚大哥,我活不了多久了。” 楚恕之抬头,他惊异于郭长城如此直白的坦露。楚恕之目睹过无数的死亡,它们或恐惧或丑陋或悲伤。可如此一个淳朴稚弱的人这般沉静地预告自己的死亡,楚恕之诚然第一次见到。

“等我死了,你就可以走了。” 郭长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用拇指摩挲着婚书,脸庞上的笑容腼腆而凄然,“不论如何,谢谢你。”

你不该谢我,楚恕之心中一颤。自己的目的又何尝单纯呢?他不过是一具以尸气为生修炼的“活尸”。

郭长城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朝里挪动,被他又一次制止了。

“少爷,我不能碰你” 楚恕之硬朗精神的眉眼低垂,郭长城多想摸一摸,看一看。

“……今天我在门口,抱了你。你有什么感受?” 郭长城这才回忆起跨火盆时倒在楚恕之怀里的景象,刹那的温柔包裹教他不能忘怀,然而他的身体确实也在那一瞬间生出了奇怪的感觉。

“嗯……我觉得很冷,心都跟着紧了一下呢” 他羞涩地一笑,心中不免嘲笑自己怕是对一些事情肖想过了头。

“那就对了……”

“……什么?……” 

“……没什么。少爷你睡吧,我以后就睡在这榻上。” 楚恕之合衣躺在雕花大床一侧的榻上。红烛悄无声息地燃尽,他敏锐的感官告诉他,郭长城早已进入梦乡,而他却越发清醒。

“这就对了。” 他想,“一个垂死的病人,如何能靠近一具会自主吸食尸气的活尸呢?”  

 

楚恕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本该远离的人间是非,无力回天。

 

 

日子如同土壤下的新芽一般,一寸一寸地长了起来。郭家大哥是郭家产业的掌控者,楚恕之作为郭家的二姑爷,每日都被郭家大哥拉到郭家的茶厂码头上巡查。这走着看着,也不觉让楚恕之认清了郭家的门道。他在茶厂铺面和码头上转了这么些时日,每日听着郭家大哥洋洋得意的生意经,实际上却只接触到交货收款此番细枝末节的琐碎事宜。他知这郭家原来不仅是找人冲喜,更是想找一个处理琐碎事务的牢靠人选。看破了郭家的算盘,楚恕之倒也不去计较。不过在这其中,更让他在意的是流入他耳中关于郭长城的那些“流言”。

剔透而不玲珑,这是镇上书馆里的老先生给他的评价。有狡猾投机的人暗笑他傻,也有老实本分的人念着他的质朴善良。奈何天道不仁,郭长城并没有得到家人的珍视。郭家一共三子,大哥协理着家业,二儿子便是郭长城,而三儿子还是个黄毛小儿。于是郭家生意中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多落到了他的头上,镇上的人多见他任劳任怨忙忙碌碌的身影和腼腆的笑容,却也从未听过他的抱怨。如此这般的人物,真合了“石中玉”一词,剔透而不玲珑。

 

楚恕之每每回到郭家,总能看到郭长城压抑着满心欢欣的面容。他长得并不出众,可那一副清秀而纯净的面孔却是教人越看越难以忘怀。他总会问起楚恕之一天的行程,然后孜孜不倦地向他讲述他脑海中的每一个伙计和每一件小事。楚恕之对“人”早已没有什么兴趣,可他还是安静地听着郭长城的唠叨。他也会心不在焉地坐在桌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发呆,每当这时,郭长城就会觉得他很可爱。他想起楚恕之刚来时,码头的伙计向他描述过楚恕之。那是一个在别人眼中多么冷峻又强悍的人啊,此刻却坐在自己门前发呆。这个时候,他也总是调皮地悄悄躺下,不去惊醒那个用发呆逃避自己的唠叨的男人,任性地用这种方式把楚恕之留在自己的床边。楚恕之从来不靠近自己,可是他却喜欢楚恕之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,像是面北屋角下的青苔,散发着潮湿又阴湿的清香。 小少爷还喜欢喝茶。自家经营着茶园茶厂,让他对茶的要求极高。他时常坐在床上,透过窗子望着庭中的三角梅。他也喜欢时不时地和楚恕之说说自己的美梦:等到病好了,去茶山摘茶,亲手泡茶给他喝。 这确实是一个美梦了。他正如自己预估的那样,他命不久矣。楚恕之此时也会同他开开玩笑,‘你要是好了,还得任劳任怨地干活,你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吗?’ 

‘不,这就是我的生活呀,楚大哥’  如果他还是人,他一定会充满怜惜地抱抱他,楚恕之想。

 

一日,楚恕之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回到房间。

“你去哪了?” 楚恕之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,被面色憔悴的郭长城吓了一跳。

“上船了。今天大爷和伙计带我出海走了走”。 “他们……他们有没有说要你做什么……?” “说是过几天有货要运出海,叫我跟着一起去。少爷你怎么了……”楚恕之竟听到了滴滴点点啜泣的声音。他赶忙点燃了蜡烛,做到床沿上,凑近了去看。 郭长城靠在床头,竟已是泪流满面。

“我明白了……明白了……” 郭长城喃喃自语,“否则他们如何会为了我花费力气找人冲喜……”他的泪珠子扑棱扑楞地滚落,滴到楚恕之的手背上却是滚烫的。楚恕之不禁抬手去摸那些水珠儿,只是手隔着泪珠还没碰到脸,郭长城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。这么一个刺激,倒是让他从感伤中清醒了过来。

“楚大哥,你恐怕得走了” 郭长城擦了一把眼泪,眼神定定地看着楚恕之,“明天我帮你拿些钱财,晚上你就走”

“为什么?”楚恕之看着情绪急转直下的郭长城,十分疑惑。他抱着身体,往被子里面缩了缩,“他们……应该是想要你带着我家的船出海,往南洋走。,他们看着从南洋回来的人都发财了,也硬是要去……我家的船小,没走过那么远……”

“他们原是……叫你去的?”  楚恕之抓住了重点。

郭长城的泪珠子又断了线一般地涌出眼眶,他把脸埋进被子里,哭着哭着又好似笑了起来,“我害怕,我没有那个本事……”楚恕之一声冷哼,心下对这一家更是增添了一分鄙视。

“我自小不受喜欢的……我家也是从外地来这里讨生活的,一开始不过是山里的棚民,他们在山里拼命种茶的时候怀了我,叫我母亲当时吃了很多苦。我没有大哥聪明,他们又生了三弟……我就……这些都不重要了……”

“你不恨他们吗?” 楚恕之发现郭长城在一点一点打破他对人的认知。

“忘了就没那么多痛苦了” 他的声音还闷在被子里,“我活不长了,楚大哥你赶紧走吧。他们没法逼你去,只是欺你骗你。这是我家的事,不能让你搭进一条命。你走吧”郭长城嘴上说着走,心里的酸楚却如浪一般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,他所有噩梦在这一刻侵袭了自己 ,郭长城快要受不住了。火光突然移开,楚恕之起身欲走。郭长城不自觉地起身拉住了他的臂膀,一阵阴冷之气顺着他们交叠的皮肤袭来,他的心跳骤然加速。“长城!”楚恕之猛地把郭长城的手甩开,虚弱的人直接跌倒在床上。

楚恕之没有看到郭长城的眼泪,他朝里缩着身子,只说了句,对不起。

AO3继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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